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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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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的早, 飯又還沒好,程石洗了碗甜棗領著媳婦帶著狗出門轉悠,雞鳴狗叫, 人還在睡覺,只有少數人家的屋頂初冒青煙。走到村東頭, 大黑子認出腳步聲擠在門縫往出看, 鼻子裏抽出氣音,撅著屁股狂搖尾巴。

楊柳拉著程石快步跑開,“別逗它, 它一叫我爹娘就要起來。”

碗裏的甜棗一點點減少,走到門口只剩五顆, 他把棗倒在手心捏著,碗放墻上繼續往西走。天氣已經開始轉涼, 山頂也又現雲霧,半截山腰都籠罩在茫茫霧氣裏,走到山腳,人的發頂凝出細小的水珠。

“大師, 勞您看看, 今明兩天會是好天氣嗎?”程石草草拱手, 左右張望兩眼, 拔了兩根狗尾巴草奉上。

這麽重的水汽,就是龍王來了也迷糊,楊柳把狗尾巴草丟狗身上,斜了男人一眼,伸手要銀子, “你買鋪子還給經紀傭金, 想知道天象就拿兩根爛草頭寒酸人?”

“談錢多傷感情。”

“不談錢傷人。”

程石:“……我沒錢。”

楊柳扭身就走。

“世人重錢財, 高人嫌銅臭,太重利的沒法得道成仙,大師你過於求利於仙途有礙……哎!大師你慢點走……你跑什麽?大師你小心你肚裏的娃。”

楊柳又囧又樂,回身指著他嫌煩,“你話好多,能不能閉嘴?”

“不能。 ”程石搖頭晃腦,牽著她的手大步走,“我高興,我就想說話。”

“我不想聽你說話。”

“口是心非,不知道誰笑的牙根都露出來了。”

鴨群和鵝群一搖一晃地拎著扁腳片子從林子裏出來,見到眼熟的人提高嗓門嘎嘎打招呼。

“現在不嫌我說話鬧你了吧?這才叫真正的聒噪。”程石擡了下下巴,上千只麻鴨和大幾百只鵝浩浩蕩蕩下水,前面的游到水中央了,後面的還在松樹林裏沒出來。

“等天冷再買小魚苗放堰裏,豈不是前天晚上倒進去,第二天早上就進鴨肚子了?”程石轉身盯著在水裏紮猛子捉魚吃的鴨子,琢磨著還是要先把鴨子宰殺了再放魚苗。

“到時候人坐堰邊趕著,白天不讓它們下水就是了。”楊柳仰頭看了眼柿子樹,等鴨鵝都從林子裏出來,她擡腳往裏走。

趙山和劉栓子已經在撿鴨蛋了,坤叔也在,他提了桶水坐在樹樁子上,臟的鴨蛋在水裏洗幹凈擦幹水才放墊了稻草的筐裏。

沾了鴨屎的鴨蛋程石是不會去碰的,他遠遠看了眼就停腳不走了,也催著楊柳回去。

楊柳沒理他,而是跟三個老頭說:“快入秋了,一場秋雨過後就要換秋衫,今天你們隨我們一起去鎮上,找衣鋪量下尺寸,每人添兩身衣裳。”

“我不用,去年的秋衫沒破沒爛,我不用添新衣。”坤叔擺手,去年這時候阿石要成親,裏裏外外給他添了好幾身新衣,他又不是女人,年年都要換新的。

“讓他倆去,把勾子帶上,我留家裏守在這兒。”坤叔跟兩個老夥計說話,“你倆也來好幾個月了,一直沒出去轉轉,今天帶著勾子去鎮上玩玩,買些吃的喝的回來。”

趙山想著兒子悶聲應下,劉栓子也應聲,“你們不用等我們一起吃飯,我們去鎮上吃。”

事說完,楊柳跟程石下山回家,下去的時候指著掛滿枝頭的柿子說等從鎮上回來把微黃的柿子都摘下來曬柿餅。

吃早飯時楊柳問春嬸是扯布回來自己做衣裳,還是也在鋪子裏讓繡娘做。

“扯布回來我自己做,人老了,衣裳不是尺頭量出來了就能做合身的。”

吃完飯天色微亮,山頂上的霧氣也漫延了下來,半個村子像被妖怪吞吃了,只聽得到聲看不見形。牛車跟在馬車後面軲轆軲轆出了村,一直到進了鎮,霧氣才薄了些。

“這就是我們的鋪子,把牛車停廊亭裏你們去吃飯,辰時末再過來。”程石交代,他把車上的東西都搬下來,馬車交給趙山,扔了個荷包給他,“吃的喝的我掏錢,鎮上不算小,你們到處轉轉。”

鳳娘子一早就等著了,聽著雞叫快步出來,她挑雞有一手,二十只雞囫圇看看,挑走三只最重的。她男人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三只雞掏出去一兩銀,他賣一天的烤雞也賣不出這個數,連帶的對程石也愛搭不理的。

程石朝楊柳看一眼,撇了撇嘴,等兩口子走了他嘀咕說:“真丟人。”

“有客人來了。”她拐了他一下。

最先來的都是沖著雞來的,昨天那個胖胖的廚娘想一口氣全買了,被其他人好一頓說才不情不願地挑了三只走。

二十只雞賣完,雞蛋和鴨蛋少了半筐,桶裏的魚卻是沒怎麽動,就賣了兩條黃骨魚。

“還是吃厭了。”沒客人的時候,程石小聲跟楊柳說,“這兩年我們也別想著開堰了,先把熏雞熏鴨熏魚熏肉鋪展開,把山上的琢磨透了再考慮擴大規模養魚的事。”

“行。”楊柳沒意見,“等天涼快些了,我們買些魚回去做熏魚。”

說著話,外面的霧氣散了些,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也顯了形。

黃傳宗喘著粗氣過來,剛一進門見地上只剩幾簇雞毛,苦著臉倚在桌上,“我還是來晚了?小公雞已經賣完了?”

“嗯,最後一只剛被人提走。”程石拎了椅子給他,“中秋買回去的雞賣的如何?”

“二十來只夠賣什麽,你又不肯持續給我供貨,賣一天就沒了,勾著人胃口豈不是作惡。”他話裏有話,接過椅子坐在門口,說買回去的雞給自家親戚分了,“山上的那麽多兩只腿的,你打算什麽時候賣?你給我透個底,賣的時候先考慮我們八方酒樓。”

“我打算做熏雞熏鴨熏鵝,你若是想買,到時候我分你幾百只,只要儲存得當,放個大半年一點問題都沒有。”熏肉房已經要著手蓋,他也沒必要瞞著。

“味道如何?”黃傳宗只關心這個。

“到時候做成了我給你送一只。”

“成,只要味道好,價錢不離譜我都要。但是有一點,你得只賣給我一家。”

程石不由輕笑出聲,想什麽呢,他的東西又不愁賣,什麽時候輪到他來定條件了。

“你有多少我都能給你吃下。”黃傳宗打補,他指著桌上零零散散的雞蛋鴨蛋,再一次勸說:“你說你何必呢,天天帶著懷孕的媳婦來回奔波,開個散鋪還給人賠笑,忙忙碌碌也是折騰人,在家翹著腿玩不好?”

“黃老板,明人不說暗話,你狡猾我也不蠢,你打的主意我也清楚,真按你說的,我就成個給你供貨的,我忙忙碌碌一輩子給你八方酒樓做嫁衣?”程石弓著身搖頭,“別說什麽你給銀子,除了你的酒樓我也另有路子,不是賣不出去。我開這個鋪子也就是消遣,沒指望這個五尺來寬的鋪面把山上兩千來只的雞鴨鵝全賣了。”

黃傳宗臉上的笑沒了,他坐直了身子,眼裏的鋒芒一收,忽悠不成還露了怯,撚著指腹問:“能否告知一下,你除了分我一部分還賣給誰?”

“不危及你的生意,我家在縣裏也有鋪子。”

不危及他的生意,但也不能讓他獨抱寶山發財,程石手裏的東西一旦有了二家,他就賣不起價。

“你簡直是……”黃傳宗心焦,左右制肘,他心裏暗罵吳德發不成器,想起現在不知道在哪兒的吳縣令,不恥他們姓吳的都不成事,有權有勢都沒把長風鏢局搞下去。

“算了算了,幾百只就幾百只吧。”黃傳宗認命了,他可能就沒發大財的命,收斂了心思,拿了個青殼鴨蛋在手裏說:“有了鴨蛋也不跟我吱一聲,往我們酒樓也送點。”

“不給你說你不也知道了,要多少?還是一百個?”

“五十個吧,鴨蛋不如雞蛋用處多。”黃傳宗起身,“就先這麽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見人走出鋪子,程石提著椅子進去,剛想跟楊柳發牢騷,就見她給他使眼色。

“還有什麽事?”他轉身問又折返回來的黃傳宗。

“我們再商量商量,雞鴨魚肉熏好後,在這個鎮上你只供我一家。”

程石一時沒吭聲,他在琢磨。

“今年可以只供給你一家,明年的事我們應承不了。”楊柳接話,“有心想買的,他從我們這邊買不到也能從縣裏買來,無非是路程遠了些。”

“是我糊塗了。”黃傳宗轉身就走。

“就以他這個態度,我明年也不可能只賣給他一家。”程石不滿。

“他想靠我們手裏的東西一家獨大,我們也是利用他給咱家的雞鴨鵝打出名聲,生意逐利,不就是相互算計。”楊柳讓他別生氣,“他也著實奸滑,我還當他買了二十來只雞回去會在酒樓裏做成菜賣,誰知道壓根沒進酒樓,難怪這幾天來問雞的人寥寥無幾。”二十只雞都沒出他黃家的門,外人也不知她家的雞肉香。

“你還算計到這一步了?厲害厲害。”程石佩服,她不挑明他都沒想到這茬事,“你真是天生的生意人,走一步看三步。”

“不說我愛銅臭礙求仙路了?”語帶輕諷。

“仙什麽仙。”程石壞笑著湊近,拿手指戳她心口,“你貪色,惦記我的身子,不是求仙的苗子。”

“咳咳,來客了,別打情罵俏了。”楊大姐憋笑,“客人進來了都沒察覺?早知道我就提筐雞蛋走了。”

程石臉色不變,“只要大姐提得動,那你就提走。”

楊柳爆紅了一張臉,她繃著臉問:“姐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你還說,我要不是碰到村裏的人我都不知道你倆天天都來鎮上。”楊絮瞪妹妹,“怎麽就沒跟我說?”

“怕你來照顧我們生意。”楊柳吐舌一笑,她拉著她姐出去,“我們姐妹倆有事說,阿石你看著鋪子。”

“好。”

“晌午到我家去吃飯。”楊絮不追究她隱瞞鋪子一事。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才不跟你說鋪子的事,免得你天天過來喊我們去你家吃飯。”楊柳小聲打聽之前的事,“你跟你婆家關系如何?怎麽中秋也沒回家坐坐?”

說起這,楊絮臉上的笑垮了,“不怎麽樣,吵過架後一直都是別別扭扭的,不過也好,我也懶得陪我那個婆子演婆媳和樂,現在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我也清靜了。”

“你跟我姐夫?”

“不管他,他就是個墻頭草,沒個立場,我跟他說再多也抵不上他娘掉兩滴眼淚。”楊絮氣悶,“我也是個沒出息的,沒法軟下身段跟他撒嬌抹眼淚,唾沫輸給了眼淚。”

楊柳見她說的好有意思,哈哈直樂,看得出來她姐比以前敞亮了。

“我懷娃了,還沒滿三個月,就一直沒跟你說。”

“好事啊,是得註意點,多大月份了?”楊絮看妹妹肚子。

“月底滿三個月。”

楊絮算了下,明年三四月份生,“說不準跟我們蕓姐兒同一個月份過生。”

還真是,這可巧了。

姐妹倆又說了一會兒才往回走,鋪子裏的東西也賣完了,趙叔他們趕了牛車和馬車在路邊等著。

“姐你跟我一起坐車過去,我要給趙叔劉叔他們做兩身秋衫。”楊柳拉她姐上馬車,除了給家裏的長工添新衣,她跟程石也選了料子讓繡娘量尺寸各做兩身秋裝。

拒絕胡大慶的熱情留飯,程石趕著馬車去門庭陳舊的官署,他去找了書吏,書吏又帶他去見亭長,等他們討論一番,程石用一百八十九兩銀子換了張地契,約定午後官署裏的人去給他量畝數立界石。

出了官署,程石又去了醫館一趟,從陳連水手裏拿了幾張紙,上面是他寫的價廉易種還無毒的幾種草藥及種植方法。

“像車前草和構樹還有艾蒿之類的,那山上本就有,你只需要把雜樹雜草清理了,不用撒種子,明年就能長出一大片。至於你要的結籽多的,我也都寫上了,種子我們醫館也有,到了能種植的季節你過來拿。”陳連水捶程石一拳,“兄弟你速度挺快啊,已經把山買下了?”

“剛到手。”

“行,我明年等著吃用藥草養出來的雞。”陳連水還忙,匆匆說幾句就進去了。

程石把紙折疊放進懷裏,坐上車轅也趕車回家。

進村時,楊柳看他哥在家閑著,她喊上他一起去西堰坡摘柿子,熟透的柿子都被鳥吃了,人還沒沾過嘴,只有還是青澀的柿子還留在枝頭。

午後官署裏的人來丈量山地,程石陪他們進山,楊柳留在家給柿子削皮,偏院和前院支起大圓竹篩,削了皮的柿子放上面擱太陽地裏曬著。她娘跟她嫂子知道她要做柿餅,家裏的活兒忙清靜了也過來幫她削皮。

“我當姑娘的時候也曬過柿餅,曬了好幾天好不容易外層幹了,老天下了三天的連陰雨,等天晴日頭出來,柿子長毛了。”楊母憶起年輕的時候,“之後過了幾年,我聽人說曬柿餅最好用麻繩把柿子串成一串掛在通風不淋雨的地方,我也沒試過,不知道對不對。”

“之後就再沒試過?”楊大嫂問。

“沒有,我小時候家裏窮,一顆酸棗子都搶著吃,弄壞了一籮柿子,挨了我娘好一通打,哪還敢再糟蹋東西。”

“這兩天天氣好,先放篩子裏吹幹外層的皮,之後我閑了就用麻繩串起來掛在廊下試試。”楊柳把削了皮的柿子放篩子裏,洗了洗手,站起來繞著院子走。

楊大嫂看她一連串的舉動,不解道:“這是怎麽了?”

楊柳指了指肚子,“大夫交代的,不能久坐久彎腰。”

楊大嫂聞言立馬站了起來,見婆婆跟小姑子詫異又驚喜地看過來,她抿嘴露了笑,“這個月月事沒來。

“娘,恭喜啊,要當奶奶了。”楊柳比她娘還高興,在她的夢裏是沒有這個孩子的,“我也要當小姑了。”

“還沒準信。”楊大嫂心裏有點發虛。

“再過大半個月去找大夫看看就知道了。”楊柳很有經驗。

楊母樂呵呵的笑。

程石從山裏回來,見丈母娘眉眼掛笑,不由問:“有啥喜事?娘怎麽這麽高興?”

“看你買田置地又包山,你能幹,我替我閨女高興。”楊母不算認真地敷衍。

程石很受用這句話,等出了門,他就跟楊柳說:“娘說錯了,能幹的是你,沒你我也不能操持這一攤子。”

楊柳受用他這話,沒抹去她的功勞,但也明白,沒有他,她也就徒有想法,到老了也還是空想。

當晚,程石就在村裏找人上山砍樹刨根,男的女的都行,半大的孩子也要,必須手腳勤快,放言說一旦他發現有人偷懶,以後再雇工就不再找他。

“都先過來聽我說,安靜安靜,聽我說。”次日清晨,程石在曬場上拿名單點人,“我接下來要說的是不能砍不能刨的東西,大多數都是你們認識的,比如楝樹、構樹、艾蒿、車前草、菊花、地地菜……還有其他雞吃的草,這些都不用砍。”他掃過一張張黑黃的臉,無一例外,沒一個胖的,“我說的你們也記住了,這些都是能賣錢的草藥,田間地頭、房前屋後長的都有,等閑下來了,你們也可以挖了曬幹賣錢。”

“楝樹和構樹也是?我家門前有棵我大腿粗的楝樹。”包著藍布頭巾的婦人問。

“楝樹的根、皮、花、葉都能入藥,但要如何炮制,日後有需要的可以來問我。”程石看了眼日頭,“行了,我也要去鎮上了,你們自行上山,註意安全,別一個人走遠了,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有事就找坤叔。”

“你放心做你的事,山上的活兒就交給我們,指定包你滿意。”站在最前方的男人大包大攬,程石對他有印象,是楊家一族的人。

一群人蜂擁進山,程石在他們走後也趕著馬車出村。

他們這些人領程石的好意,進了山就當是在給自家幹活,砍的雜樹唰掉葉子和細小的枝條,搓了茅草捆作一捆一捆的堆在空地上,土裏刨出來的石頭也沿著山體走勢堆放。後來聽坤叔說東西兩側山是打算養雞鴨的,他們又把水溝裏的淤泥和草葉清出來,隔個十來尺挖個坑,等下雨了就能積汪水。傍晚下山的時候兩兩擡捆樹枝,放在程家的柴垛邊,也不用特意曬,放個半年一年的就能搬進去當柴燒。

發工錢的時候,程石看著伸到面前的手,手心手背有樹枝和荊棘刺戳的紅傷,指腹和指根是洗不掉的青褐色樹汁草汁,就連指甲也染了顏色,更別提指甲縫,裏面都是黑泥。憑這樣的一雙手,不用去盯著他就知道沒有偷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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